無論是病人、家屬、身邊的朋友甚至跟診的護士,時常好奇我,如何在聽過無數的抱怨甚至悲慘的病人故事後保持好心情。
乍看有如私房養生「撇步」的問題,其實是大哉問,因此我一直很難鄭重且完整地回應。
剛出道時,我若不是以「醫師職責所在」交代一下場面,就是搬出入門基本功「同理心(empathy)不等於同情心(sympathy)」唬弄提問者──其實,說「唬弄」太嚴重,當時的我對於所謂「設身處地了解他人但避免情感涉入」的同理心也是一知半解,我只知道用心聆聽後要「戒急用忍」,不要輕易露出自己的好惡,也不要變成病人的另一個媽,更不要落得「皇帝不急,急死太監」。
這一切全基於我們被教導要對病人無條件的肯定與關懷(unconditional positive regard),相信他們能為自己做出最好的選擇。
這對生性雞婆且不喜歡耍心機的我,可是不折不扣的考驗,一整天工作下來常覺得「中內傷」。嚴重時還得找同事訴訴苦,抱怨病人(或家屬)如何不可理喻,經過一番「通筋活血」的「談話治療」,「可憐之人必有可惡之處」和「病人之所以為病人」是同僚間最常下的註腳。附帶一提的是,佐以酒菜,「療效」更佳。
走筆至此,讀者可能有些心驚肉跳:那些武功高強的師父(教授、資深主治醫師)人在哪裡?難道沒把密笈授予徒兒?
「說故事」療癒病人與醫生
專科醫師訓練課程中當然設有個案討論、期刊研讀,甚至個別督導等各種督導機制,但我以為這是不同的因應策略。正式的督導是問題取向(problem-focused)為主的壓力因應;而同儕間的分享,走的是情緒取向(emotion-focused);至於壓力因應策略永遠不嫌多,學長還引用鄧小平「不管黑貓白貓,會捉老鼠便是好貓」的名言,闡釋因應策略運用的真諦。
卡夫卡曾說:「開處方是容易的,了解人卻是困難的。」隨著臨床經驗的累積,我能處理、應付的場面愈來愈複雜,也得到不壞的評價,但我仍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已完備良好同理心的訓練,唯一篤定的是對「人」的好奇與關注,使我對工作樂在其中,並發現「說故事」(storytelling)不僅對病人有療癒的效果,也是我的抒壓祕器。
「說故事」如何抒壓?敘事治療師(narrative the rapist)以為,敘事者(稱作案主也無妨)藉著「說故事」和問題分開(外化),再經過不把事情視為理所當然不可改變的解構過程,藉由故事的發展尋找新的意義與發展的可能性,從而改寫故事(重寫觀點)。
這般論述想必還無法說服讀者:「可你是聽故事的人啊!且把聽來的故事寫出來,不正犯了助人專業倫理的天條保密承諾?」
沒錯,專業倫理確實要求我們在書寫個案時必須模糊所有可資辨識的特徵(例如姓名、詳細居所、學經歷等),因此我在改寫的過程,不僅僅給個化名,也重新思索、解構故事,並重寫觀點。如此一來,臨床上真槍實彈的遭遇,除了儘可能原汁原味地保留下來外,也能透過我的演繹,清楚指出故事為何「一步一步走向沒有光的所在」;至於興之所至來個「大逆轉」,讓原本灰頭土臉的病人/醫生出現阿Q式的精神勝利,又有何不可?
書寫的力量
但話說回來,當我開始有不吐不快的說故事慾望時,根本不懂什麼敘事理論,只是個藉著遊走於文理學院旁聽才勉力完成醫學院七分之四學業,暗暗想逃出白色巨塔的小孩。
但神奇的是,一穿上白短袍,開始在不同病房轉來轉去,笨拙地詢問病史並不時遭病人、護士、資深醫師甚至掃地阿嫂白眼的見習生活,卻讓我整個人(與醫學生涯)透過大量書寫以醫病互動為起點的故事,得以安然存活至今。
雖然書寫的過程不可能頭頂時時飄著一朵祥雲,我也還未達到(更不相信)所謂了解(病)人但無感情涉入的「神入」境界,因此我的病人們依舊會聽到我對他們動了情(或氣)的碎碎念。
但我相信被病人與讀者需要的驅力讓我元氣十足,也是轉化壓力的神奇法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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